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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墙

 

傍晚时分,痛苦抽搐的罗稼想从坍塌的被褥中爬起,头顶的日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在老墙前面,有的静止,有的在半空飘动。白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峻的神色与窗外的暮色融合,让罗稼眼中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

【一】

罗稼是在十三岁时和自己的弟弟罗根随母亲改嫁到村里,母亲嫁给了方圆三十里唯一的木匠。

木匠张大脾气远没有他的手艺能令人称赞,所以稍有不顺心的事情便就揪起他们兄弟俩打骂。他似乎十分享受罗稼罗根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屋内打圈奔跑的情景。

“你继续跑啊?”木匠张从身后踹了罗根一脚,接着他又一把揪住罗稼的衣领,“你知道你是小偷吗?”

“我不是。”罗稼张嘴喘气,渴望呼吸。

“你就是!”木匠张打了个酒嗝怪笑,对躲在床边的妻子说:“你听见了吗?你和那病死鬼生的杂种说自己不是小偷?你们偷我的油偷我的米,将来我死了你们还要偷我的房子!”

木匠张没有转头,脚又在罗稼的手背狠狠地碾了一下,结果罗稼抽出手,拉起蹲在门槛边上的根儿冲出了家门。

罗稼拉着弟弟的手站在离家门二十多步的槐树下,听完木匠张对母亲的咒骂,他低声咕哝:“老狗杂种,老狗杂种!”就头也不回地和根儿走了出去。

那晚上才刚下过大雨,路面积聚着浑浊的泥水。昏暗的灯光从某些房屋中投射出来,把罗稼罗根的轮廓印在地上。路上人少透着死寂,他们走到一个斜坡前终于站住了。

唔,是那面墙啊。他们朝着那面墙走过去,罗稼对罗根说:“这地方好歇脚,我们转到它后面去躺一觉。”罗稼依着墙面坐下,让罗根枕着自己的大腿。他用头擦着粗糙的墙面,脸上被风吹出一股迷惘。

黎明时分,罗稼从梦中惊醒。他梦见滚滚的泥石流从北山上倾斜,从四面八方涌进村子,地面上的泥房和树木都像纸糊的一样摧枯拉朽被带走。死去的牲畜被埋没,倒插在泥里活像一座座坟墓。尖叫的不止有女人,还有男人,他们的哭声漂在泥水里随波逐流。罗稼还看见了自己,他和逃难的人群有点不同,他和根儿抱着老墙,眼中满是惊恐,似乎害怕脚下的斜坡会被泥石流一同带走。

罗稼和根儿慢慢坐起,这时村里的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男人们三两成群扛着锄头慢悠从斜坡下走过,也有走街串巷的菜贩蹲在大户人家的后墙招呼生意。想了想昨天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好几次逃出家门但关于如何回家脑子仍是空白。

罗稼和根儿在坡上转悠了一会,没有谁注意到他们。正当罗稼觉得木匠张出门想溜回家时,天降大雨,豆大的雨粒打在罗稼脸上,他举起手背擦了擦。忽然想起这幅情景和昨夜梦里十分相似。这梦很真啊。

“你昨晚梦见什么了?”罗稼问根儿。

罗根想了想,略微兴奋的说:“我在村外头井边翻出来俩大番薯。”

果然只是个梦啊,罗稼心里暗叹。刚走出两步,他决定还是和根儿留在老墙下躲雨,他觉得家里的老杂种怕是不会让他进去,故意让他们在外头淋雨。

正午时分,大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罗根用树棍敲打着老墙,而罗稼正略微期待地看着北山。一阵大风突然从坡下吹来,几声酷似打雷的声音随着响起,接着不久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泥石流就从罗稼的梦里被复制了出来。顿时求救的声音遮蔽了天空,罗稼仿佛还听见了木匠张的声音,但不一会就沉下去了。他早已重归平静,只是仰头看着这面老墙。

人、房屋、牲畜在泥水里滚动了半天终于重回平静,而带着根儿的罗稼早已走在背井离乡的路上,心情不好不坏。

他们正沿着村边的铁路走,因为罗稼听人说过铁路一直往北走有个货站,想到县城里挣钱的小伙子都会等火车停在站边时绕过月台,从铁轨边跳进货箱,到站又重新跳下来。

罗稼和罗根在铁轨边等了一下午,从远方驶来的火车终于停靠在货站。

是时候了。罗稼先抓过包袱丢上了货车,包袱里装着几件挖出来的衣服和从村头外头井边弄出的番薯。他又摸了摸那块从老墙上敲下来的墙砖头和根儿爬上了车。

“你饿吗?”坐在煤堆上,罗稼问根儿。

根儿没有回答,反问:“哥我们这是要去哪?”

罗稼感受着火车带给他的反震力,望着村子的方向说了个陌生又沉重的词汇----活着。

【二】

不知道火车在寒冷和死寂中奔驶了多远,停站时的哐当巨响和火车的颤动把沉睡中的兄弟二人唤醒。罗稼把墙砖抱得更紧,猫着身和根儿跳下车。他觉得自己踩着的地面不够厚实,他们就这样流落在一无所知的他乡。

他们穿过空旷的月台,朝车站外面走去。

“你饿吗?”罗稼又问根儿。根儿突然觉得自己哥哥这次询问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同,似乎过分亲昵。

“哥,我觉得我肚子要流血了。”

“恩,我们去找吃的。”罗稼拉着根儿的胳膊,沿着梦里的路线走去。

他们在黑漆的陌生街头行走,店铺,酒家……乌黑的风景一闪而过没有停留。终于,他们走到了青石板路的尽头,眼前有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堆在岸边,缓缓流淌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亮光。

对,哪儿有盏灯,下面还有块桌子,上面有肉。罗稼和根儿加快脚步走了过去。靠近后他们才发现灯下的桌子上确实堆着好几碗肉,但那儿也还有一群男人。

罗稼继续往桌边挪动,经历泥石流后他对老墙的魔力深信不疑。

河边的那群男人停下喝酒说脏话,静看着走过来的罗稼。

“我们饿极了。”罗稼忐忑地说,并用目光询问站起来的黑狗。那群男人笑了起来。

“我们有三天没吃东西了,你看我肚子都饿穿了。”

“我凭什么给你肉吃?”黑狗摸着脸上的横肉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

“大哥,你行行好吧。”罗稼低头喃喃,抓起一块猪脚肉。紧接着罗稼就向后飞了出去,黑狗向前一步直接踹中了他的肚子。

“你想吃肉吧?”黑狗怪笑地扔给罗稼一个空酒瓶。

“你把你弟弟干掉我就给你吃。”黑狗弯下腰在罗稼耳边说完,就回到了桌边。

罗稼抬头呆呆地看着黑狗神情阴郁,他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

“根儿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根儿靠了过来,但他看见自己哥哥瘦干的右手抬了起来朝自己脑袋挥去,血汩汩地从头顶涌出。罗稼一声低吼,用碎掉的酒瓶捅进了罗根的脖子,血溅在罗稼胸间,脸颊。

“我杀了根儿,他死了,你们满意了吗?”他丢掉酒瓶,擦去脸上的血站在桌边。

黑狗先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罗稼,然后狂笑。

“你看这个杂种,他为了块肉杀人,真是和我们很像啊。”他又指着还在抽搐的根儿,说:“你把他丢下河里就可以来吃了。”

罗稼抱着根儿的脑袋俯视他的小脸,似乎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抱起罗根的尸体走到岸边。飘满垃圾的河水又无声息的吞没了一具新的尸体。

罗稼没有看那群男人,端过一碗肉就蹲在地上往嘴里塞。他始终没有尝出肉的味道,他只是想体会那种食物进入身体的感觉,这可以令他振作不少。

“你们是劫夜船的吧?”罗稼蹲在地上许久才说道,那群人不为所动继续吃喝。

“我想加入你们,你看我会杀人,你们给我口饭吃就罢。”那群人中发出了不善意的哄笑。

“我知道等会会有一艘夜船经过,要鸣三声汽笛。”

“你说什么?”黑狗转头看着罗稼蜡黄的脸,罗稼嘴里仍然嚼着碎肉。

“他说什么?”旁边有人问。

他说等下会有船,鸣三声的。黑狗又踹了罗稼一脚,这家伙大概饿疯了。

这时候河面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有三声。黑狗一群人没得多想,诧异地看了罗稼一眼,用矫健的身手向船奔去,消失在黑暗中。

【三】

罗稼再次来到深夜的码头,时隔三天。虽然这次他是作为青衫会的一员来到这儿,但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幕让他不觉泛起酸楚。

黑狗之所以让罗稼入会是因为他觉得罗稼够狠,而且他也想知道罗稼是不是真的能提前知道是不是会有船经过。

“你说晚上会有船?”黑狗从岸边走回问。

“有船,是运丝的,它会停在码头,船老大是个胖子。”罗稼很肯定地说。他把墙砖藏在了屋子床铺和墙壁的缝隙,这几天睡前他都把墙砖抱在怀里。而且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他睡前想什么他在梦里就能见到什么。根儿死后的那个晚上他想根儿,就能看见根儿尸首沉在河底被鱼群分食。

“别骗我!”黑狗用手托起罗稼下巴,审视着他说。

“不会。”罗稼下意识的回答,拨开了黑狗的手。

过了半盏茶时间,南岸有人过来说真有条船靠岸了,让黑狗带人过去看看。黑狗神情显得很放松,他们跑到南岸,跳上了紧靠驳岸的渔船,然后朝刚靠岸的丝船跳去,十多个人齐引得煤油灯摇晃厉害。当黑狗把桅灯取下丢进河里,丝船就被黑暗吞噬。

过了会,黑狗站在船上向罗稼招手示意他过去。罗稼不想参与抢船过程便迟迟不肯移动,黑狗显得有些不耐烦朝岸上吼了几句,罗稼这才慢慢从一条条船上跳了过去。

“你把着两个人看好,我们去卸货。”黑狗狠狠地看了罗稼一眼。

肥胖的船老大被五花大绑丢在甲板上,他身后有个女孩子,和罗稼一般大。

大概是他的女儿。罗稼心想,他又扭头看着那一卷卷丝绸被从船上卸到青衫会带来的板车上,板车在青石板上磨行,发出咯咯的声响。守着这么一船值钱东西的人在这个世道注定倒霉。

罗稼看着有条不紊的抢劫行动出了神。扑通,罗稼回头,一片浪花被击出水面洒落在甲板上。罗稼趴在甲板想用手在水里捞起船老板,听见黑狗淡淡一说:“这种窝囊废早就该死了。你看我成全了他,他就留下了个女人给我。”

第二天早上,白芷披头散发地从黑狗房间走出来。黑狗让罗稼领她到住的房间,一路上白芷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用呆呆的眼神低头看着鞋面。

“进去吧,黑爷说你就住这,有什么需要我在对门。”罗稼关门退出来时,白芷第一次抬起了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和他对视。

半夜,罗稼抱着墙砖睡得正香,一阵叩门声将他扰醒。

“你怎么来了?”罗稼开门看着白芷。

“你先让我进去。”说完白芷就从他腰间闪进屋子。

“你帮我把黑狗杀了吧。”白芷坐在罗稼的床上认真地说。

“我不想杀他,我也杀不了他。”罗稼摇头。

“不,你想。你眼睛里有仇恨,你其实和他一样凶残。”说完白芷诡秘一笑,手掌在胸脯揉搓,利索的解开衣襟的扣子,扯开了粉白色的胸衣。罗稼一时无所适从,他看见白芷高耸的奶子袒露在屋中的空气里,上面布满着紫青色的抓痕。

“你帮我杀了他,我做你的女人。”白芷抱住了罗稼,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让罗稼肆意在自己身上摸索,吸着体香。

过一会,罗稼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把推开了白芷,嘴里含糊嘟囔着扭过了身子。

“没出息的家伙。”隔着门板罗稼听见白芷的咒骂,他红着脸对墙壁打了一拳,他感觉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整夜罗稼在床上翻来覆去,就算抱着墙砖也无法入睡,情绪像一根扭动绷紧的皮条。

【四】

在那以后的很久时间,罗稼总是不敢让眼神在白芷身上停留,不敢和她对视,不敢看她上下跳动的胸脯。罗稼害怕自己心里对白芷的欲望遭到别人的察觉。用害羞来形容他或许不够生动,这更像是恶狼在掩饰自己对食物的兽欲。

而白芷在青衫帮活得很滋润。她似乎忘了自己父亲的死,沉醉在黑狗给予的糜烂的生活当中,青衫会的人打牌她也打,青衫会的人看戏她也看,她完全融入了这个小城和青衫会这个集体的节奏。“天生当婊子的人。”每每看到白芷肆意欢笑罗稼总会这样暗想。

白芷是黑狗养的姘头,所以黑狗常常会在深夜从自家女人的床上下来攀到白芷的床上。

每次发出的声响罗稼总能听见,他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凝视对面的窗户,等灯熄灭后他就猫着腰随着墙根走到窗下,蹲在那听着屋里的声音。

通常模糊的交谈声过后就是一阵阵被压抑的床叫。冬天,院子里的风刮得很冷,罗稼抱紧身子靠在墙后哆嗦并想象屋里的画面。

为什么这个下流的老狗没有人来惩罚?城里那么多穿黑衣带手枪的巡捕就不管管他吗?难道有人有枪就能在这个城里胡作非为了吗?罗稼每每思考到这里,心中钢铁般的恨意就会上升到极点,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破门而入,把黑狗从床上揪下来,打断他的双腿或者踹烂他的下体。

有老墙砖的罗稼想干掉黑狗总是能找到机会,只是做多少梦的问题。很快,他就把在墙根的臆想变成了现实。

【五】

又是一年冬天,因为青衫会和抗叶帮火拼的事情,小城的地面似乎都下沉了三分。居住在码头边上的人一整晚听到的都是枪声,直到白昼降临还未完全平息。整片码头到处堆着尸体,残肢。船上,水上,货包上,甚至连青石板都印入了死人的颜色。

街上的行人事后都在传,青衫会有人带着信物找到了抗叶帮,并要走了一船鸦片,说第二天晚上约在下游码头给钱。按理说这买卖本应该一手交钱一手易货,但青衫会踞在河下游,抗叶帮盘在河上游,双方多少年井水不犯河水并且时常有生意上的来往,那人说青衫会是在继续一船货但钱一时还提不上来,因此抗叶帮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就让那人把船开走了。而那天晚上青衫会蹲在岸边想要暗算抗叶帮,等对方人一到就不由分说拔枪了。虽然大家觉得这事情走得有点蹊跷但流言也只能推测到这一步了。

其实青衫帮那晚上正好安排了劫船的活,出发前临时摔断腿的罗稼偷偷告诉黑狗说他觉得晚上抗叶帮会趁人之危来自家码头搞事。经过一年的接触验证黑狗对罗稼的算命和忠诚有了肯定,当晚就提高了警觉。而抗叶帮怕青衫会在他们地盘仗势欺人带的人也不少,当黑狗看到抗叶帮一群人鬼鬼祟祟压了上来就更加确信罗稼的话。火拼就这样开始,双方都死了大半的人,流的血浆在码头积了厚厚一层。

当罗稼连跑两次码头确定黑狗不光没有活下来,尸首还被抗叶帮剩下的人挂在船桅上,他踉跄的冲进白芷的屋子。

“那群人都死码头了你知道吗?”罗稼眼里闪着红光。

白芷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的神色,她吸了口茶水,然后转身走到了床头背对着罗稼。

“你要去看看吗?”罗稼回忆着他在码头看到的血腥,“他们流了很多血啊。”

“是吗?因为你们我也流了一整年的血了。你想看看吗?”

枪声响起,刚准备从身后抱住白芷的罗稼被精准击中,倒在了白芷的床铺。白芷摸了摸黑狗留给她防身的驳壳枪,低头对罗稼说:“你真该好好谢谢我,是我成全了你,你这个窝囊废早该死了。”

罗稼倒在床上,他没有听见白芷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床铺给他的反震力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依然沿着铁轨背井离乡。他忽然记起自己是一年前是因为一面老墙带给他的一场梦走到这里的。他此时似乎又回到了老家,在一潭泥水里漂浮,眼前的老墙挥之不散。

(本站作者:泉州  高中生  林理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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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条评论

  1. Illusion

    好聊斋、、、

    • 林理涵

      哈哈想拿来投刊目特意写这类风格

      • Illusion

        不过真的挺有意思的

        • 林理涵

          谢啦 :mrgreen:

  2. a877377a

    文章我喜欢,有意思

  3. 这音乐。。

    • 林理涵

      阿甘正传插曲..

  4. 见闻

    人物现实中是否有原型的呢? ❓

    • 林理涵

      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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